财新网
2019-01-09
“目前大部分混改只在资本层面做个混合,没有在治理结构、内部运行机制上混改,这就失去了混改的基本意义。而混改重组的最大难点是市场化、法治化”
钢铁行业在“行政之手”中去产能三年,去掉了1.5亿吨过剩产能,打掉了1.4亿吨“地条钢”,提前完成了“十三五”期间钢铁行业去产能的上限目标。2018年前三季度,钢价震荡上扬,中钢协会员企业实现利润总额2299.63亿元,同比增长86%。但11月以来,钢价急速下跌,一个月内抹去前10个月几乎所有涨幅,钢市骤然生变。
目前中国钢铁行业仍有8.3亿吨产能,集中度偏低、布局区域性失衡、结构失调等诸多顽疾仍在,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市场化、法治化——这是四源合(上海 )钢铁产业股权投资基金(下称四源合基金)投委会主席、四源合股权投资管理有限公司CEO周竹平给出的答案。
周竹平的一个新身份,是重庆钢铁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重庆钢铁,601005.SH/1053.HK)董事长。2017年下半年,四源合基金接盘重庆钢铁,参与其破产重整,成为单一最大股东,并于2017年底完成重庆钢铁破产重整、恢复生产。这是中国首例由市场化运作的私募基金参与钢铁企业破产重整的案例。
四源合基金来头不小,它由中国最大钢企中国宝武钢铁集团(下称宝武集团)联合美国WL罗斯公司(WL ROSS & Co.LLC)、中美绿色东方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招商局集团有限公司共同牵头组建,是中国第一支钢铁产业结构调整基金。管理人为四源合股权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周竹平长年担任宝钢集团(宝武集团前身)副总经理,2016年出任宝武集团金融系统党委书记、华宝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详见财新杂志报道《重钢重组记》)
由于搬迁等多种内外部因素,重庆钢铁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步步下行,2011-2016年累计亏损超过238亿元;截至2017年9月底,总负债376.7亿元,总资产366.9亿元,资产负债率高达103%,归属上市公司股东的净资产为负10.7亿元,同年前三季度净亏损8.8亿元。
四源合基金主导重庆钢铁投后运营管理,引入社会资本、逐步剥离低效无效资产、切分集团和股份公司人员、进行债务重组、改选董事会、引进职业经理人,试图做成混改的标杆案例。截至2018年9月底,重庆钢铁总负债83.1亿元,总资产265.3亿元,资产负债率降到31.3%,归属上市公司股东的净资产为182.2亿元,前三季度实现净利润14.8亿元。预计2018全年钢铁产量超过600万吨,同比增近46%。
市场化、法治化是重组难点
财新记者:在中国钢铁行业去产能过程中,钢铁产业基金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周竹平:提高行业集中度是去产能的关键,这需要通过整合并购去完成。但钢厂直接做整合并购的效果不太好。一方面,钢厂更擅长运营企业,少见擅长对企业资本和债务做彻底的重组和重整;另一方面,国有企业在机制体制方面难做调整。如果用基金去做,可以发挥基金的专业性,使并购重整更为专业,也可以更好地对企业体制机制进行调整。
财新记者:在过去几年,行政化兼并重组似乎并不可行,原因是什么?
周竹平:实际上,政府和市场都很难预测未来需要什么,无人能保证不会错配。关键是一旦发现错配,能够及时调整。如果是政府主导,既不能及时发现,发现了也不能及时调整,反应速度慢;而如果由市场主导,尽管可能存在错配,但短时间内能够进行调整。
因此不应该再由政府的“手”来指挥了,已经看到体制机制没法解决各种问题,简单的“拉郎配”不是目的,整合完后还要退出一部分产能,哪些产能该被淘汰,谁来决定、怎么决定,谁来承担上万人失业的责任,整合后的机制怎么设计,所有这些事情政府没办法做,只能交由市场做。如果市场认为一家企业有生存价值,自然会去整合;如果市场认为一家企业应该被去除掉,自然不会去整合。通过市场淘汰才合理。
财新记者:四源合为何会选择重庆钢铁?
周竹平:当时重庆钢铁面临退市,并且身负400多亿元负债。一旦退市,会给资本市场造成巨大冲击,上万员工失业,代价太大。但重钢是整个西南地区的旗舰公司,有辉煌的历史,地理位置在西南地区的钢企中也是最好的,员工素质也非常高,公司本身有存在价值。所以有救活重钢的必要性。
只是当时重钢进入了螺旋下行的状态,是产品和管理等方面出现问题了,有救活的可能性。早年搬迁和新建钢厂产生大量负债,重钢负债率特别高。重钢产品的市场定位也有问题,公司生产的船板全部不在重庆地区销售,都要运到长江下游的沿海去销售,又赶上金融危机后航运业一塌糊涂,产品卖不出去;但西南地区的大量钢材又需要从外省输入,市场需求是好的。此外,重钢的内部管理混乱到不能容忍的程度——产能利用率只有30%左右,大型制造业的产能利用率只要低于80%,一定不会有利润的。
财新记者:参与重钢重组过程中,重点和难点是什么?
周竹平:重点和难点是市场化、法治化。现在中国市场化程度不够,法治化程度也不够,而没有这两个标尺,事情会更复杂。其中怎样坚持市场化和法治化非常要紧,这是一个利益妥协的过程,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各级领导、各个经济体、每一个自然人,都应该遵循市场化、法治化的原则。
难点则在于,到目前为止,中国还不是一个信用社会,所有信用都附着在存款、现金、房子、土地、设备等实物上,没有独立的信用,不管多大的组织,都要求抵押、担保、质押。正因为此,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对未来不能进行展望。不知道谁真的没有信用,也就没有培育自己信用的动力。
市场化、法治化程度不够,也无法解释一件事是对还是错。举个例子,现在重钢重整好了,金融机构理应支持它的发展,因为这样做对金融机构最有利,但金融机构不能这么操作。因为文件规定对产能过剩行业,金融机构必须做到有保有压,但金融机构往往搞不清楚要保谁压谁。如果一家企业一抽贷就死了,对金融机构造成的损失立即显现,所以理性的选择是,谁有能力还贷就抽谁,那这个规则显然不对。在这个过程中,放贷的专业能力是次要的,执行力是主要的,因为展现专业能力不一定受到褒奖,但不执行文件一定会受罚。
所以最终回归到市场化、法治化,所有的难题才能迎刃而解。
财新记者:四源合基金对收购企业都要控股权,深度参与投后管理,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具体如何操作?
周竹平:中国的基金多数是做财务投资者,很少像四源合基金一样要控股权,直接干预企业日常运营。不过国际上,并购基金通常采用的都是四源合的操作模式,因为这么复杂的事情,不可能托付给其他机构,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该干这件事。
四源合看完重钢后,认为可以接手,但前提是必须按照市场经济规则去运作。我们派了五个人组成新的管理团队,基本替换掉原有管理团队。所有的利益关系在一年内全部进行调整:采购合同、销售合同全部重新签订,市场在当地重新开拓。
在这个利益重构过程中,依靠的主力是原重钢的干部和职工。没有一个员工下岗,但是岗位会被调整,比如原来重钢科级干部370多人,调整完后只有165人。人员结构变了,劳动效率和员工工作负荷也变了,但员工收入上升了,所以都是接受的。要做好这一过程,需要管理团队大量调研,把方案做到合理;同时也需要大量思想政治工作,使大家能够接受;管理层自己要起到表率作用。
财新记者:重组重钢的资金来源是什么?
周竹平:重组重钢的融资从2017年9月下旬开始,当时中国政府开始整治金融市场,市场一下子冷冻掉了,所以我们当时用的过桥资金。现在四源合的资金来源是产业投资者,因为产业资本对重钢重组以后的成长有信心,愿意做LP(有限合伙人)出资,并组建一个新的产业基金,接续了原来的过桥资金。
重钢能否突破“只混不改”
财新记者:未来如何退出,有没有退出时间表?
周竹平:这次重组主要用的是产业资本,凡是愿意给四源合做LP的投资者,都愿意将来接手重钢,这等于解决了退出问题。
目前没有具体的时间表。按照现在的约定,LP仍然委托四源合进行管理。管理的时间视情况而定,如果各方股东认为自己接手以后不会有问题,四源合可以随时退出;只要他们觉得时机不合适,四源合也会继续运营一段时间。
目前四源合只接手重钢一年,仅仅是帮助重钢脱困,产生了利润。四源合前期给出了一个比较粗泛的阶段性设计:第一年要止血,改变经营状态,第二阶段要让企业恢复正常生产,第三阶段要转型升级——四源合希望重钢能够做绿色制造、智能制造、转型升级高质量发展的市场标杆。目前,重钢在第一个阶段的尾巴,第二个阶段刚刚开始,还不能算作一个完全正常的企业,内部很多管理并没有达到常态,有很多潜力未能挖掘出来。
不过这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初步安排,我们现在已经在做一个更详细的计划。不出意外,我们能够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对重钢未来的发展战略和规划给出一整套的设计。当这个方案做好,企业走上良性发展的道路,四源合就可以撤了。
财新记者:四源合退出之后,现有管理团队怎么办?
周竹平:管理团队是市场化招聘。四源合退出时,他们可以自行决定,可以跟着四源合一起退,也可以留任,都可以协商。
财新记者:重组重钢被认为在推进混改上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案例,产业基金与国企改革如何结合?
周竹平:对混合所有制改造,四源合基金有自己的理解。我们非常认同混合所有制改造是一个很重要的改革发展方向,而且不光要对国有企业进行混改,对民营企业也应该进行混改,他们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
但就目前来说,中国进行的大部分混改都“只混不改”,只在资本层面做了一个混合,没有在治理结构、内部运行机制上进行混改,要么依旧是国企运行模式,要么依旧是民企运行模式。这就失去了混改的基本意义。四源合试图把重钢股份做成混改典型。在四源合的LP股东中,有国企,也有民企,因此我们认为有可能做到真正的混改。
财新记者:WL ROSS、中国宝武集团、中美绿色基金、招商局集团四方持股比例分别为26%、25%、25%、24%,四源合的股权结构设计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周竹平:对于一支市场化运作的基金,LP的股东结构影响不大,GP(普通合伙人)的股东结构会有重大影响。因为GP是带着某种理念组建而成的,股东结构要达成某种特别的目的,不同设计代表了不同的初心和追求。
四源合GP的股权基本是平分,只是招商局少了一个百分点,WL ROSS多了一个百分点。这一设计,是基于四方股东希望基金以市场化的方式运作和成长,股东也希望按照市场化的方式对其进行支持。
财新记者:四源合下一步有何规划?
周竹平:四源合主要精力聚焦在钢铁及相关行业,我们对这些产业有比较深刻的理解,所以在围绕这些产业做一些深度的研究,建立自己的项目库。与此同时,四源合也在探索和考量,在什么时间点,以什么方式切入,做什么样的事情,才能代表未来发展的方向。
当前,中国乃至全球的经济形势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也到了一个很困难的发展时期。现在到了该重构的时候,到了去探索一条新路的时候。在这个过程中,四源合需要一些深度的观察和思考,并结合相关案例,再有所行动。
钢市拐点来临
财新记者:钢铁行业在调整布局方面应该如何操作?
周竹平:现在钢铁产能转移的余地非常小,没有大面积转移的可能性。一方面,中国经济增速肯定要降下来,但建一个钢厂是大投资、长周期,未来行业的发展趋势很难判定;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不愿意再投资钢厂,现在对环保总量、用电总量、用煤总量都等设有很多控制指标。
所以布局调整主要靠硬减,怎么减是很大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有找到很合理的方式。而去产能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其中没有人有权力说谁该被减掉,大家的看法也会有不一致,这就需要时间去证明。这个渐变的过程也会很长、很痛苦,其间会有一批财富被毁损掉。要想减少损失,就需要适度拉长迭代时间,不应过于集中和剧烈;同时提高人的适应力,积极安排员工转岗。
财新记者:如何评价过去两年行政化的去产能成果?
周竹平:在中国这么多年去产能的过程中,就过去这两三年,稳、准、狠,效果非常好。首先关掉排放不达标、环保不过关的企业,这是没达到准入门槛,不应该生存的企业;其次是清理“地条钢”,这些产能没有冶炼,只是化铁,实为伪劣产品。市场经济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就是监管要到位,所以这一轮去产能取得的效果也是最好的。
财新记者:2018年11月份以来钢价暴跌,市场生变,部分人认为钢市拐点来临,对此你有何判断?
周竹平:我认同拐点来临这一判断。钢铁是工业的粮食,钢价不应该太高,否则对整个国民经济会造成伤害,所以钢价涨上去之后跌下来实属正常,但不会持续超跌。另外,只有在跌的过程中,这个行业才可能做调整,如果利润始终那么高,没有人有能力和动力去做结构调整。